老了，就没有意义了吗？
综艺节目《忘不了餐厅》（第二季）海报
制片人林爱西站在上海百乐门大饭店舞厅的阁楼上，她所在的位置可以看遍这里的每个角落——包括舞台、观众席、包厢。她的神色显得严肃，又满怀期待。《忘不了餐厅》第二季一场特殊的联欢会马上就要开始了，一切已经准备就绪。这是他们给老人们的一份特殊的礼物。根据对来宾的服装要求，她也穿上了一件精致的旗袍，只不过脚上蹬的是一双方便移动和跑走的球鞋。
综艺节目《忘不了餐厅》（第二季）海报
刘琪和房润嘉都是90后，两个姑娘作为《忘不了餐厅》之前两季的选角导演和跟拍导演，在两年时间里走访、结识了全国范围内超过4000位有不同程度的认知障碍的老人。2019年隆冬，她们和搭档一道前往沈阳，循着中间人给的线索，在一处立交桥下苦寻着一位「吹小号的老人」——听人说这位老人虽然有认知障碍，但是才艺非常厉害，会很多种乐器。他们不敢轻易打扰，打算找到他之后先在旁边静静观察——这位老人，就是后来我们在《忘不了餐厅》第二季中看到的「朴爷爷」。
采访、撰文：吕彦妮
朴熙昌朴爷爷和女儿朴恋淑
朴恋淑和家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告诉父亲《忘不了餐厅》到底是一档怎样的节目。他们只是哄着他说：「你看，我们带你去上海玩去，旅旅游。」父亲第一反应很强硬：「上上海干啥去？不去！」
其实在那之前，选角统筹刘琪已经和团队小伙伴一起到沈阳他的家中做过家访了——那次家访也是波折重重。本来朴爷爷已经接受了，还告诉了自己的朋友，明天会有《忘不了餐厅》的导演来家里做客，结果对方的反应让他一下子很不好受：「哦，就那个痴呆节目啊！」当天晚上11点，家人给刘琪发信息：明天你们先不要来了。
家人的纠结和犹豫，出于一种最本能的自我保护。
朴熙昌朴爷爷
朴恋淑在夫亲记忆开始衰退的那些年，都不敢和朋友同事说起他的情况。「因为我一旦说出这件事儿，对方的反应就是轻描淡写的一句——老年痴呆。我就讨厌听到这个词汇，我就特别敏感。」除了她，父亲本人也不喜欢这个词，「可能也因为曾经我奶奶也得过这个（病），其实我爸爸特别害怕自己也得这个病，所以咱们全家人都不会给他捅破这一层纸的。他不承认，他也不想。」
「病耻感」——是认知障碍患者及家属的普遍感受。
身为在一线寻找老人的刘琪和房润嘉对此了解得更为深刻。她们两个人和另外数名同事，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，为了筹备《忘不了餐厅》两季节目，走访了十余个城市数十家医院的相关门诊，结识了近百位医疗专家与超过4000位患病老人。她们和身后的团队都目睹了当下这一病患集体的现状。
2020年9月21日，又一个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，官方公布的数字中显示，中国目前约有1000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，居世界之首，预计到2050年，这一数字将突破4000万。但是在我国，这一病症依旧存在「三低」：认知程度低、就诊率低、接受治疗比例更低。早诊断、早干预、早治疗，是针对这一目前不可逆病症的最佳诊疗方案。
但现实却是，在我国许多地区，人们甚至还在习惯性称呼这种病症为：「老年痴呆」，相较于「阿尔茨海默病」，《忘不了餐厅》团队更愿意跟随专家医师的口径，将这样的情况统称为：认知障碍。
每年的9月21日是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
在第一季寻找宝藏老人的过程中，刘琪曾经在专家医师的推荐下认识了一对夫妻，奶奶患了「认知障碍」，爷爷悉心照料她多年。他们的谈话很顺利也很开心，但在最终决定要否来参加节目时，对方却表示，愿意在背后默默支持，但是自己不太想露面：「他觉得自己到了这个年纪，只要开开心心享受晚年就好了，不想去冒这个风险，因为担心自己露了面，邻居、朋友、亲戚会说原来你有这个病，原来你就是老年痴呆……」
老人和家属对病耻感的顾忌和在意，是节目组在选角和后期拍摄时遇到的「最难打的一个关」之一。
怎么办？
刘琪和房润嘉的办法只有是：「用爱感化。」但她们当时都不知道，一切都还只是开始。
《忘不了餐厅》（第二季）导演们的工作照
左一：刘琪，右二：房润嘉
《忘不了餐厅》第二季第一期录制当天，现实就给了整个团队一个下马威。那天，有老人先后喊着要回家，不想录了。录制一度中断。
「怎么办？这一季真的能够顺利拍完吗？（忘不了）餐厅能顺利开业吗？」导演组和演员黄渤、王彦霖、宋祖儿虽然是想到过这样的状况，但焦虑是肯定有的。节目组决定当晚让大家各自休息调整，黄渤当即表示：「我们最好能一直待在一起。老人这个时候会着急就因为他们不熟悉我们，越是这样，我们越应该和他们在一起。」在他的提议下，全体老人和家属、社工、工作人员们一起来了一次大聚餐。这场聚餐没有带摄影机拍摄。当天晚上，大家都非常开心，老人们也慢慢放下了他们的陌生和戒备，「虽然第二天见面时，他们依然叫不出我们的名字，但他们心里不觉得我们是陌生人了。」
李君沪李爷爷和黄渤
林爱西说：「这件事我们更加深刻的认识到在那样关键的时刻，你不能躲，也不能中断那个联系，你反而要更积极地上去跟他们在一起。你要迎难而上。不要绝望，都会有出路的，真的不要放弃，永远不要，不管情况多么糟糕，他们都需要我们的关爱。」——这份坚定，也可算作是《忘不了餐厅》给予千万患病者家属的力量。
《忘不了餐厅》第二季希望给认知障碍人群及家属一股力量：即使他们的病症已经发展到重度了，也不要放弃，还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可以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。
2
第二季选择的老人要比第一季的老人病情更重——这是《忘不了餐厅》制作团队事先就想清楚的。
前排左：孔繁漪孔奶奶，中：李君沪李爷爷
右：朱彩萍朱奶奶，后排中：朴熙昌朴爷爷
「第一季的目的是科普大众，要早发现、早干预、早治疗，所以希望引起大家注意，即便你家里的老人忘事了，千万不要忽视，他们看起来很正常，其实可能已经患了轻度的认知障碍，所以要早一点带他们去筛查，并且及早干预，这样可以很好地延缓病症。」林爱西说。
第一季播出后，也曾有不少观众指出，节目看起来「非常美好」，但真实有很多残酷的一面。将一些质疑暂且放在一边，《忘不了餐厅》第二季希望能够将认知障碍这一病症的更多面给大众做一个科普，所以也选择了一些病症比较重的老人。
「病症比较重的时候，是不是完全失去了网友说的『美好』了？这个老人就没有价值了？《忘不了餐厅》第二季的节目也让大家看到了，即便老人已经病症比较重，也不要放弃他们，依然要积极地用各种手段干预他们病情的发展。」
左起：贾迎芬贾奶奶，孔繁漪孔奶奶，朱彩萍朱奶奶
朴熙昌朴爷爷，李君沪李爷爷
房润嘉第一次去接触孔奶奶的时候，被「震惊」到了。在那之前她只听闻过「金鱼的七秒钟记忆」，以为只是一种形容，但孔奶奶就是如此。「她会在和我的谈话中一次又一次问我，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？很高兴认识你啊……看起来很正常，吃喝、运动都很好，你根本感觉不到她是一个病人。」她回去之后把这个情况告诉给同事，大家都将信将疑。第二次，是刘琪和她一起去的，在孔奶奶住的养老院。「我们已经跟她接触了一天了，到傍晚的时候，我们采访突然觉得她好像情绪不太对，我说那就休息一会儿吧。然后她就走到那边去了，休息了一下，也就十几秒的时间，她忽然问社工，你看那两个小姑娘，挺好看的，是谁呀？」
房润嘉很心疼孔奶奶，尤其为她与爱人的深厚感情。「她的曾经有这么多的故事，这么多的美好，他们夫妻这么恩爱，但是很多事情她就是不记得了，可是同时又觉得，她少有的记得的（回忆）又是美好的，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是开心的，所以有的时候也不愿意拆穿和打破她的美好的记忆。」
演员王彦霖今年接班成为第二季《忘不了餐厅》的副店长。孔奶奶也是他在录制结束之后，一直会想念的那个人。「人是情感堆砌出来的动物，人什么都可以没有，但是不能没有情感，人也许可能没有记忆了，但是她依然在用她的情感去支撑着她的记忆。这就是她为什么一直脑子里都有她的爱人。」
「情感，会比记忆留的时间更长。」这是一遭与《忘不了餐厅》擦身之后，让王彦霖越发确认的事情。
王彦霖在节目中曾经毫不遮掩地向店长、同伴和老人们分享过自己与奶奶、姥姥的过往回忆。这也是他选择来这一季做副店长的初衷。奶奶和姥姥离开他13年了，她们曾经是他少年时代的精神指引，也给他留下了无穷的遗憾。「（离开的）时间越长就越思念。」
孔繁漪孔奶奶和王彦霖
王彦霖记得有一次和团队一起吃饭，结束后出门看到有一个奶奶在卖鞋垫，他就把那个奶奶的所有的鞋垫都买了分给同事。同事问为什么，他说小的时候没有钱买想要的玩具，他的奶奶就做了很多鞋垫去卖，用赚来的钱给他买。
这些年里，他总是会在最疲惫、不开心或有压力的时候，想到奶奶和姥姥，「我第一个念想就是，如果是她们在的话，我会为她们做什么，或者她们会为我做什么。」这份感情和念想，成为了王彦霖这么多年来力量的来源。
《忘不了餐厅》给了他一个出口，让他可以将这些情愫顺畅地表达出来。
第二季第一天之后，甩开摄像机，他一个人蹲在录制现场附近的永嘉路路口，大哭了十多分钟，「炸裂的哭，爆了……怎么都不好使了。」眼泪流尽，他心里也着实觉得好受了许多。
孔繁漪孔奶奶和王彦霖
但令王彦霖始料未及的是，就在节目录制期间，他又遭遇了另外一桩人生中必经的「失去」，并因此遗憾缺席了其中一期的录制，处理好一切再回到「忘不了餐厅」，他的疲惫和失落，也终究得到了补偿和治愈。
3
后来被包括专家、医师在内的诸多权威都盖戳印证了非常有效的「打岔」法，其实是王彦霖从爷爷那里学来的。
每每爷爷遇到自己不想继续谈论的事情时，他就会用「打岔」的办法跳跃开，王彦霖后知后觉，爷爷其实在用这样的方法解决问题。到了《忘不了餐厅》，遇到老人们忽然忘记事情的情况时，他也如法炮制，以此化解了诸多尴尬。「原来打岔可以对认知障碍的人有用，因为他们经常失去短暂的记忆，那就用一个更快速的方法度过去，让他们马上忘掉刚才的不愉快，这样他们的自卑或者脆弱感就会减弱了。」
孔繁漪孔奶奶和王彦霖
整个节目组亲见了三位店长和厨师们的压力和不易。
「一个家庭那么多人照顾一个老人就已经够累了，但是他们只有三个人来照顾五个老人，可想而知那个压力是巨大的。」
幸好还有十余位跟拍导演和医疗专家在场，时时预备给出专业的指导和帮助。
朴恋淑一再在采访中表示，她非常感谢幕后的工作人员，「他们太有耐心了，我跟我爸爸说话都没有他们的耐心，说实话……老爷子总在问你同样的问题，但他们从来不烦，……我们做儿女的，说实话，时间长了就都有点闹心了，我就觉得如果没有爱心做不了这个工作的。」
朴熙昌朴爷爷和女儿朴恋淑
在来参加节目之前，朴爷爷曾经三次在家附近走丢，经年累月的喝酒也让家里人很是发愁。但在参与了《忘不了餐厅》之后，她明显感觉到父亲「随和了很多」，出去散步，不论走到哪里，最多绕一圈都能自己找回家了。而且，他也不像过去那样嗜酒了。
「这个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太好了，最高兴的是谁？我妈妈。因为（我爸爸）不喝酒，她就看不到我爸爸生气的样子，我妈妈也就开心了，要不然平时就一直绷紧着，她也挺累的。」
「人老了之后，会变成孩子一样。他们从最强壮的人又变成了可能是需要你去保护的人，我们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。」林爱西在过去两年里一直在思索要投入做这样一档「银发综艺」的本质和深意到底是什么。经过了两季忘不了餐厅的感悟：「『老』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，你有机会患这个（认知障碍的）病症，也得是你先有机会活到这个年纪，这是一个特别正能量的东西。你有幸变老，这本身就是一个上天赐予的最好的安排吗。」
「忘不了餐厅」的「店长」、「店员」和「厨师们」
这是一个大多数人都在关注和追寻着「新」事物的时代，但总要有人去为那些「老」的、「旧」的人事负责和付出关怀。病症、遗忘、变化、无常、眼泪……都是生命的真相，但就算再难，也还是有人愿意使尽浑身解数，为人们双手捧上乐观的希望。
林爱西说：「只有正能量能战胜负能量。」她已经习惯了观众说《忘不了餐厅》是一档「很好哭」的综艺这种说法了，但她更愿意将其描述成一个「治愈的综艺」，「不管它是好哭还是好笑，这个节目带给所有人的能量都是治愈的……不管是哭还是笑，《忘不了餐厅》最打动人的部分就是真实，它没有任何的假设或编剧，它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经历的所有最真实的生活的苦难。」
那些忽然就忘记了的瞬间，不会令你感到心疼吗？我这样问林爱西，她回答得非常坚定：「这是一个你要面对的过程，他的忘记会令人觉得遗憾，但有时候你又觉得，他也忘记了他的痛苦，他是真的开心。这个就是生活的一个片段而已，不用太纠结，过去了就过去了，但珍贵的东西发生了自然就会以某种形式永远的存在那里。」
制片人林爱西与朴熙昌朴爷爷
朴恋淑现在终于可以鼓起勇气和她的朋友谈起父亲的状况了，没想到她的朋友告诉她，自己的家人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，他们因此从对方身上都得到了宽慰和力量。更意外的收获是，她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里，更了解了自己父亲身上的「宝藏」。
刘琪经过了这两年，觉得自己最大的变化是不再那么害怕变老了。第一季的蒲公英奶奶81岁了还在不断学习，「说不定我到80岁也可以像她这样，她又优雅，又得体，又高知，现在还可以去蹦迪、打碟，还想环游世界。我想活成她这个样子。」
房润嘉记得第一季结束之后，五位老人的跟拍导演曾经在杀青前聚在一起吃饭、喝酒时，聊起家人，忽然反省到大家平时陪伴家人的时间太少了，于是当场所有人给家人打了一通视频电话，说了许多。
导演房润嘉工作中
离开《忘不了餐厅》第二季已经有一个多月了，王彦霖当即转头就扎到了新的工作里，但他还是一直好想念之前每次录完「忘不了」一期之后做备采的时光。「我非常非常享受那个时候，我把最真实的感觉跟他们娓娓道来的过程，掏心掏肺，情感流露，那是我可以把真实的自己抒发出来的地方。」
「这是一个治愈别人同时也治愈了自己的过程。」林爱西说，无论是恒顿传媒，腾讯视频还是黄渤及团队都有一个共识，希望这家餐厅，可以存在得长一些，再长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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